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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方】竹枝词

*四年前叶叶生日时开的坑,今年终于能填上了

*竹妖叶x道士方

*全文1w+


*祝叶叶生日快乐!!!


————

竹枝词



CP:叶修x方锐


雨停之时,天色已渐要黑了去。


一名道士沿着石板路步入山间,他看着年纪不大,身形颇是瘦削,行了不远便遇上一片偌大竹林,郁郁葱葱地包裹着一望不见头的石阶。


那竹叶上饱盛着雨水,慢慢凝聚到叶尖上,再啪嗒地坠落下来,打在他身上。他只得又将伞撑起来。


那油伞上绘着朵盛开的荷花,被几片荷叶托着,栩栩如生,满是盛夏的意蕴。


这山中空无一人,寂静得很,仅有他独自拾级而上踏出的水花声和雨滴于伞上的声响交叠着回荡在耳畔。


他并不忙着赶路,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享受这般的悠闲。


伞沿遮挡着他的视线,他也便不向前看,随手揪着叶子,口中哼起荒腔走板的家乡小调。


他过于自得,以至骤然听见了人声,吓得他那小调戛然而止在最高潮的部分,嗓子间的力道凭空泄在了这竹林间。


将伞挪开些,才见着面前一人坐在石桌上,一脚曲起踩在桌沿上,另一只则荡在半空,有意无意地踢着石凳边。


这人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衫,单说容貌分明算得上清秀,可那表情却十足的调笑,教人心里不舒坦,说出的话更是令人置气:“小道士,没人告诉你这是我的山吗?想要从此过,可要留下买路财的啊。”


“你的山?”道士虽好奇他为何在此地,可环视了四周,不见旁的人在,便心道他势单力孤,想来也不能将自己怎样,于是道,“这山脚下也没标着名儿啊,你总要能证明才行。”


说罢,他眼睛转了转,又大着胆子问:“你叫它们,它们应你吗?”


“你们应我吗?”那人开了口,像是对着这满山的竹在发问。


林中无风,可竹叶却似被吹动般,将满枝叶的水抖得朝四周飞溅,直溅得那道士躲无可躲衣衫湿透,凉凉浸入身体,哪怕是夏日也冻得他打了个寒噤。近身的叶子更是险些划伤了他的脸,亏得他及时抬手护住才免遭于难。


“你……你……”道士一边徒劳地躲闪着,一边大叫,“原来你不是人!”


那人吹了声哨子,这些竹子才消停下来。


他跳下石桌,弯腰拾起被道士慌乱中脱手掉落在地的伞:“不只我不是,你也不是。”


年轻的道士一把抢过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张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皱巴巴还毛了边的符咒,挡在脸前,只露出一双眼。他竟毫无察觉面前这人的妖气,看来是绝没可能斗过。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此时瞪得浑圆,带些讨好地道:“我听师父说,竹子顶天立地,妖也是好妖,定是只食露水,不吃人肉的。”


说罢,那妖便倏地凑到他面前来,伸手戳一下他的额头,笑说:“那可不一定。”


这一下将道士吓得倒退两步,一伸手胡乱将符按到那妖的额上,摆出些施法的架势来,故作大声来壮自己的气势:“你不要乱动,不然我可要念咒了!”


那符上的字符已是模糊不清,连道士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符要做什么用,他比着念咒的手势,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出。


可那妖却当真一动不动。


他心想,这难道真是个银样镴枪头?走近了些,绕着他仔细打量了一圈,才道:“这就对了。我是个道士,若是女妖吃了我还能采阳补阴,可你也是个男妖,跟我过不去能有什么好处?造杀孽可会影响你修行成仙的。”


“好处当然有。”那妖一把揽住他的腰,惊惶之中,道士只能见着映了满眼的鬼画符。


竹妖伸出舌,隔着符纸,舔上他的嘴唇,低声蛊惑着:“比如……同我双修。”


道士大叫一声,连忙伸手推他,慌乱之下脑中想了半天只能想出一句:“双……双修也是要阴阳互补的吧?你……休要饥不择食,否则可要事倍功半,不如待我下山帮你寻个尼姑来……届时你再……”


“那可不行,我偏就瞧上你了。”


好家伙,怎的自己如此倒霉竟碰上了个断袖的妖怪。道士一边心中大哀不幸,边又想着还有什么能脱身的法子。


他忽的灵机一闪,忆起一个瞬移术,也不细思,闭起眼睛囫囵地默念起来,直等念完才敢睁眼。


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瞬移之术原本要心中有目的地才可生效,且不得超出方圆百尺,可方才他脑中混乱只有个连自己也不清楚是何地的模糊影子,也不知这法术是如何将他送至此处。


道士试探着在这雾气里走了约莫一里远,依旧辨不清个东南西北。他仍旧死死抱着伞,那伞并非法器,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实不知他如此宝贝的缘由。


——做道士有个什么好。


他隐隐约约听见这么一句,吓了一跳,四处环顾一周确认并非与自己讲话后,才循着声音继续向前走去。


透过渐渐散去的雾,他看见一个背影,正是那竹妖。那妖翘着脚坐在一大块青石上,手里捧着一个水滴瓶,低着头正对着地上的杂草念叨。


又是说沐日光饮甘露多快活,又是说你看你现在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好似地上有个看不见的人趴在那里似的。


道士心说这个竹妖看上去不仅断袖,脑子好像也有些毛病。正想悄悄绕过他离开,忽的背上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一般,猛地被倒着拖了出去。


雾气从眼前远去,视野又清晰了起来,迎面仍是那满眼的鬼画符。


“偷看别人的记忆可不是好事。”他的语气似有几分薄怒,原来方才这道士胡乱念的并非瞬移术而是窥秘之术,若非两人如此肌肤相贴也不至于教他得逞,他松开手,皱皱眉道,“怎的一个道家人,记得最清楚的竟是这等歪门邪术。”


“什么歪门邪术……”道士反驳得毫无底气,谁教他搜肠刮肚竟当真记不起别的什么施法口诀,嗫嚅了半天也没再说出个一二三来,只得自我安慰是太过紧张的过。


竹妖见他如此,便调笑起来:“瞧瞧,你这个年纪,想来已入道门多年了,却连法术都不会几个,可见不是修道的材料,何必枉费工夫。”


事实如此,道士听得微微红了耳朵,仍是装出些气势道:“我是瞧你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想动真格罢了,你若识相让开,也省得我杀生。”


“你怎知我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难道道长还会掐算不成?”


道士咳了一声,道:“那你都做过些哪些坏事,一一说来让我评判一番?”


竹妖道:“我想将你留下,吸取你的阳气用以双修,道长以为这算不算坏事?”


“这……”道士一不留神便被他绕了进去,若算坏事那定该惩戒,可自己百无一用实在降服不了他,若不算,那自己岂不是自愿被他拿捏。


他迟疑的模样教竹妖大笑起来,他边笑边再次嘲道:“小道士,你连为了捉妖而殉道的想法都没有,满满的凡心,实在不适合修道。”


说罢,他便不再同他浪费唇舌,抓着他的衣领便将他带回了居处。




这竹妖名叫叶修,住在这竹林深处的一汪潭水边上。


而这道士,为山后那无量观的海字辈弟子,以观名为法号,称海无量,这般气派的名字与道士其人毫不相称,他如此自报家门时,只惹来竹妖的一声讥笑。


他在这里住了七日,叶修唯有入夜了才来强行同他修炼,每每双手交握时他都会感到一股寒流涌入经脉之中,待结束后便禁不住精疲力尽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原来这便是被妖吸取阳气的感觉……他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也思虑不清,只能掰着手指算算自己被吸了几日,再猜猜自己这样下去还有几日好活。


他也试图趁竹妖不在四处探索出路,可大约是此处布下了结界的缘故,他尝试了种种办法仍会回到这里。


“叶修,你要是吸够了能不能把我放了?”这一日他终于勉强撑住了眼皮,没有立时昏睡过去,“观里的师兄们还在等我回去呢,你就算不让我走,至少也帮我送个信吧,总不能我死了他们还以为我在外面鬼混,那我可要死不瞑目的……”


“没这个必要。”叶修说,说完手在他眼前一挥便又让他睡去。叶修为他搭好被子,看着他被火光映得显出红润的脸庞,低声道,“早就没人等你的信了。”


道士再次醒来时,竹妖又是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他伸了个懒腰,照旧出去寻觅出路。


他顺着潭水边向前走去,这次他没有再绕回原点,而是终于找到了结界所在。他自知法力极弱,但既然此刻他能隐约看出朦胧浮动着的妖气,想必那妖怪的妖力正弱,若有法破解结界,他未必不能逃离此地。


他又摸出一张符来,一样的古旧,他以双指夹住符纸,尝试着一切能够想起来的咒术。


他完全分辨不清每个咒语是做什么用的,只有些极为模糊的印象,仿佛是有人硬将这些灌输进他的记忆中,而非他自己跟随师父师兄习得的。他一边念着咒,一边想着这事可万万不能教师父知道,不然少不得要被罚去思过崖面壁三月。


思过崖……


想到这里,他忽然忍不住又默念了一遍,紧接着惊出一身冷汗。


若他仍在通往无量观的那座山上,那他此刻脚踩的地方,便该是思过崖附近,可此处与他记忆中的思过崖千般不同,便连那潭水原也不曾见过的。


是这妖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敢于道人修道之处设置结界别境?还是他早已被带离了那座山?


他咬着牙思索无果,犹豫了一下忽而伸出手去触碰那结界,想试试仅凭感知那妖力能否再入竹妖记忆探寻一二。


妖力与他身上的道法原该是相冲的,可许是得益于这几日与叶修双修,两股力量倒融合得极好。于是他再度念起那窥秘之咒,并未费力便进入其中。


叶修自然不是会给人故技重施之机的,道士虽是进了他的记忆之中,可四下探寻半天也未见到他。


道士倒也没有就此放弃,他走了片刻,又看到了那块青石,这熟悉的场景让他精神一振,他忙小跑过去,想瞧瞧那日竹妖究竟在看什么。可他过了那里去,又学着他坐上那青石,却只见地上刚刚冒尖的一颗竹笋。


对着一个笋尖也能说起话来,难道这便是竹妖对同类的特殊感情?


他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叶修并不在,便也清了清嗓,蹲到那笋尖旁问道:“你……你会不会说话?”


没有回应。


他长长叹了一声,颇为沮丧,心知这一趟当真是全无收获。


可当他想离开时,却忽然怔住,自己上次是被叶修强行拖拽出去的,根本不知念什么咒才能自行离开。


沉默了一瞬,他连连大声喊道:“叶修——叶修——叶修————!!!”


他想起今日这结界的莫名衰弱,猛地心中一跳,若这竹妖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他岂非要困在这里一辈子。虽然此地青山绿水,不失为一隐居妙处,可思及这实则为过往之境,实在是令人心中生寒。


被自己的猜想吓得不轻,便也无暇再顾及旁的,只一味大叫:“叶修!再不出现,我便要拔你这竹笋了!”他并不知这小小笋尖究竟是否便是那日叶修交谈对象,更不知它对叶修有几分重要,可偏就立时拿了它来威胁。


“你敢。”叶修也偏就应了,他手中拿着一截竹子,方一现身,那竹竿便啪地一声狠狠落在道士试图碰触笋尖的手背上。


道士登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骂道:“我不过是作势,你怎么当真下手!”


“道长不服,尽可还手来,我便站在这里等你出招。”竹妖挑起半边眉笑看着他,他有多少斤两他早便知道,却仍这般于言语上故意耍弄他。


“你……”道士被气得一时无法还嘴,停顿了一下,才又逞强道,“这是在你的记忆里,我不好施展法术,待我出去了,一个打你八个!”


竹妖听他这话,愣了一愣,忽而大笑起来:“一个打八个,你这废物点心我打你八个还差不多。”


他笑得极为畅快,笑声回荡在这山谷中,好似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笑过似的,要一口气教这漫山遍野的林木鸟兽皆知他的快活。


本是无风的天,这山间的竹子簌簌地响动着,声音起起伏伏地涌动着,像是在陪着他一同笑。


道士被吓到,小心翼翼打量着他,嘟囔道:“哪里就有这么好笑……”而后又道,“谁是废物点心啊……”


他噘着嘴,觉得自己先前也被人这般骂道,是师父还是哪个师兄,或是什么旁的人?这种不中听的话他也懒得细想,谁教他法力低下是事实,便是被骂上几句又有什么奇怪。


竹妖听见他声音,看了他一眼,一把抓住他方才被敲泛红了的手,道:“走吧,我还等着领教呢。”


他手指一掐,默念着咒语,道士本想偷学一二,却什么都还未来得及便见眼前骤起一道白光,极为耀眼刺目,待再睁开眼,人已出了记忆之境,又是回到了那方潭水旁。


竹妖松了他的手,用宽袖掩住嘴轻咳了两声。


道士瞧着他这模样,犹豫着问:“你是不是真受伤了?我看你今日结界都不稳了。”


“哦……”那竹妖却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你方才如此信誓旦旦地要一打八,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啊。”


“呸!”道士一番关心被他作这般解释,当即便是啐了一口,故作正气道,“我岂是这种卑鄙小人!你若真伤了,我胜了岂非胜之不武!”


他自知便是这妖怪伤了,自己也绝难胜他,可趁人之危的事他倒还真从未想过,故而这番话也算真挚。可他偏又玩弄着话术,只说自己不会趁机攻击他,却没说他不会趁机逃跑,届时就是叶修真追究起来,也是不能因此便算作罪加一等的。


可这竹妖大抵是真的妖力受创不小,方才又带伤施法,一时竟没旁的动作,就地盘坐下来,闭目屏息运功调息。


道士见他如此,便也不再与他说话,只是又打量了他几眼,就又一次向着结界走去。


走了几步,他忽而想起了自己先前带的那把伞,那是他不能丢弃的东西。于是他又折返小屋里,取了伞才走。


果不其然,结界又变得不稳定了些,他甚至可以隐约看见结界外的风景。他看见了熟悉的石洞,入口旁有一块石碑。


看来此处确是思过崖没错,他想。


可那印象中的巨石碑似乎被朦胧的结界雾气挡住了上一半,仅能勉强辨认出最下面的一个崖字。


他有些欣喜,又有些焦急。喜自己离无量观已是如此之近,急自己仍是回不去。他伸出手去推,可这结界又岂会是徒手蛮力可以打破的。


推了几下,着实无效,他左右看看,又找了几支竹竿试图借同族之力来破解,可仍是无用。沮丧地叹了一声,他只得将手中竹子丢在一旁,重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伞,想着这伞上既然也有竹骨,索性死马权当活马医,便也试试。


伞尖在结界上用力划了一道,他本以为又是无功,谁知竟倏地裂开一条缝隙,逐渐向两侧消融开来。


他不知这伞的来历,更不知这伞骨有何玄机,只是吃惊地看着结界之外的世界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原来那巨石碑并非被雾气挡住半块,而是缺损半块,背身倒落在一旁,故而只留下了崖字得以示人。在入口附近生长着许多杂草,长些的已有半人高,这才是真正因雾气模糊而未能看见的东西,讲述着这个石洞已然荒废许久的寂寞故事。


他愣了有好一会儿,才敢踏出这一步。


随后,一步又一步,蹒跚着向那洞口走去,他的脚下亦是杂草丛生,走了几步他忽的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回头看去,才见那草丛中掩着的尸骨,或许是被野兽撕咬食用过,亦非全尸。


再向四周看去,一具又一具尸骨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里俨然经历过一场血战。


他又惊又惧,跌坐在地上,人竟像是生了根般动弹不得。他的手所按的地方掉落着什么东西,硌着他的掌心,可他不敢抬手去看,头颈也僵硬得转动不得。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思过崖。


“吓傻了?”他忽然听见叶修的声音,他现身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一支竹竿来。


“你……”道士依然是怔怔的,没有接着他的力站起身来,只迷茫地仰着头问他,“你的结界中……是一日抵世上数年吗?”


他其实心中已约莫有了答案,却不敢亦不愿说出心底真实所想,只拼命找着旁的理由来解释眼下的情形。


“你说呢?”叶修垂眼看着他。


道士咬了咬嘴唇,忽地大声道:“我不说!”他没理会那根竹子,自己匆匆站起身来,一路向着山下跑去。他早已发现自己忘却了许多事情,可至少,他还记得回观里的路。




过了这座山,他又穿过了一个小镇,镇上有人看见他的衣裳,拉住他问:“道长,我家中近日总有邪事发生,可否为我家做做法事?”


他答道:“我听说离这儿不远不就有座无量观,怎么不去那里请大师来?”


那人愣了一下,像是在瞧怪胎一般打量着他,小声问道:“您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他压住心中不安问道。


“那道观都已荒废数十年啦,说是被妖怪离间自相残杀后再无力抵抗妖族。”那人轻描淡写地将一场血腥的争斗一句话带过,罢了又问他,“您是从哪里来的,竟会只知无量观而不知其亡?”


话已不再能入他的耳,他只记住了那句数十年,记住了妖族二字。他甩开那人遇拉住他衣袖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他跑出那座小镇,他记得小镇入口处曾有个瘸腿的男人每日在那里搭了个棚卖瓜,可他今日再经过,只看见一个白发老者,带着他七八岁的小孙儿,依然是那个地方,依然在叫卖着自家的瓜。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随着他奔跑被他遗落在身后。就像他这个人,无名的被世界遗落在历史中。


竹妖立在不远处的树上,沉默地看着他从自己眼前跑过,他的怀中是道士方才没有带走的伞。


自小镇出去,距无量观大约又有十几里地,但凡道士还能记得些许法术,也该取出符纸便瞬移过去,而非像这般依靠着凡人的脚力奔跑,跑得气喘吁吁跑得筋疲力尽仍不愿放弃。


他的奔跑渐渐变成走,又变成跪在地上向前爬。


“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叶修终是看不下去,飞至他眼前,捞起他的手臂,架着他一并向前飞去。


无量观确实已是破败不堪,各大殿内供奉的神仙塑像几乎尽被破坏,落满了灰尘挂满了蛛网。


道士看着这满目苍凉,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轻声问道:“我是不是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嗯。”叶修没与他含糊。


“我猜也是……”他自嘲般笑了几声,“我那日一觉醒来,便觉得自己忘了许多事,我总安慰自己本就是个不着调的人,又是年纪轻轻,哪里能会多少法术。”


“以前你倒是真会很多法术。”叶修轻笑了一声,颇有些怀念,“不然你师父也不会以观名来为你取法号。”


道士听了也跟着笑了,他转头问他:“我有这么厉害?那我怎么会死了,是为了抵抗妖怪殉道了?“”


“你不怀疑那人口中说的妖怪就是我?”


“若真是你也无法,我眼下又打不过你。”道士耸了耸肩,长长叹了一声,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好像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像方才疯疯癫癫自思过崖一路往无量观跑的人并不是他。“但我觉得不是你,直觉。”


叶修也便摆出孺子可教的表情,道:“确实不是我。但你倒并非殉道,而是同门相残的牺牲者,谁教你是观中最有天资的弟子。一场内斗之后无量观元气大伤,自然无力抵抗妖族。”


道士咋舌道:“原来我生前死得这么憋屈……亏我醒来后,还一直惦记着要赶紧回到观里。”


他虽是这般感叹,也依旧是未记起这段经历,可却仍能猜到,哪怕被离间被针对,哪怕无人肯听他的话,在他身死之时,他心中仍是记挂着无量观的安危。


想来是早已察觉到观中弟子无端起争斗绝非寻常。


叶修早知他嘴硬心软,没有附和他说下去。


偏道士与他聊了几句,竟还越发得寸进尺起来,问他:“我说,我生前那么强,莫非你当年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叶修没想到这人脸皮还是如此之厚,顺手就拿那伞在他头顶敲了一下,嘲道:“你也就在观里还说得过去,在我面前也不过废物点心一个。”他说得极为不客气,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吃准了他不记得所以故意往夸张了说。


“呸!”道士听后啐了一口,“我怎么说也胜过你一次!”他脱口而出,说罢自己都怔住了。


叶修静静瞧着他,而他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忽道:“叶修,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了……”




他想起那一年,他被师父罚上思过崖,阴差阳错撞破了这竹妖的结界。彼时他也和如今一样惊诧,究竟是有多强大的妖力,才敢在这道法宝地设置结界。


“看来你师父说得不错,你果真是天资极好。”那时的叶修与如今并无什么不同,但看着总觉得眉眼间更活泼些。


原来妖也是会随着世事变迁而改变的啊,道士想。


“你……认识我师父?”他警惕地看向他。


“你师父当年也被你师祖罚上这思过崖,我自然是认识的。”竹妖笑道,“他托我来试炼你,怎样,与我一战吗?”


听闻是师父授意,他顿时便消去了敌意,只想着不能教师父和这妖怪看扁了,于是他梗着脖子叫道:“战就战,我可是无量观最厉害的,一个打你八个都没问题!”


“哟,还挺敢说。”


竹妖的笑声还未停,便已然向他出手,一番凌厉迅猛地攻击,打得他几乎完全寻不到时机燃符念咒,最终将他逼到只能认输。


他们在思过崖上待了约莫三个月,竹妖便这般耍弄人似的和他打了三个月。


道士自然是不乐意一直像个玩物一样整日给他逗弄,他开始想着法子跟他耍心眼,找着机会便要给他添些麻烦。


“小道士,偷袭人可不是你们正道的做派吧?”正在小憩的竹妖在他屏气凝神靠近时,忽然出手钳制住他拿着符咒的手,轻笑着调侃道。


“对付你等妖类,当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轻哼一声,嘴硬道。


妖怪长长哦了一声,坐起身来,扭过头看着他,他不知所以地与他对视着,忽的膝盖窝后被什么撞了一下,他腿一软便跪到了以上,紧接着听见那妖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


见他气急败坏,竹妖松开了他,极快活地笑着从他面前飞身离开,很快便不见了人影,只余下笑声还在石洞中反复回荡。


可道士到底并非真的百无一胜,有一次,唯有那一次。


他在梦中听师父对他说修行的最终试炼便是斩杀这竹妖,沁着一身的冷汗惊醒过来,却听见有人自洞口走进来。


他知道定是那竹妖,可他受梦境影响竟一时心下怀疑起来,极想知道竹妖究竟是如何与师父约定的。于是他学着装起睡来,揣在怀中的手指间却已夹住了一张符咒。


在竹妖靠近他身边时,他默念起咒来,猝不及防地进入了他的记忆。


这本是禁忌之术,偏他往日偷入藏书阁时瞧见了也记下了,此时心中一片慌乱只想入他记忆中一探究竟,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


人的记忆总有深浅,他心中想,这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竹妖定是记得清楚的,故而朝着清晰的那方走去,谁知没走多远便又是思过崖的石洞,教他一时险些有些分不清虚实。


他看见那竹妖,正坐在那洞中的石桌上,一脚曲起踩在桌沿上,另一只荡在半空,他手肘抵着膝盖,撑着下巴含笑看着不知哪一日熟睡的自己,那笑容他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没来由地脸上发烫。


他匆匆自洞中跑出,不久又见到那竹妖,这次他是坐在树枝上,悠闲地甩着脚,垂头看着晨起练功后疲惫到坐在树下打起盹儿来的自己。


竹妖坏心眼地摇了摇树,前一夜尚未干的少许晨露便从树叶上落下,打到他脸上,可他大抵是真的起太早困极了,用衣袖抹了把脸上露水又睡去。竹妖摇摇头,低声笑他道:“不过早起了些就这样,还真是废物点心啊你。”可那笑依然是那般,教他脸红。


道士在这记忆中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却几乎尽皆是这三个月的点点滴滴,他不敢细想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换了个角度去感叹这竹妖的记性可真好,怎么能够记得这么多鸡毛蒜皮小事,将他法力都要耗光了。


禁忌之术对法力甚至身体的消耗极大,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他念起咒,从他的记忆里脱离出来。


他的身体仍旧躺在石桌旁的躺椅上未曾动弹,甫一睁眼,便见那竹妖正盯着他。


“都看见了?”他的脸离他很近,呼吸喷在他的面上,带着被朝露浸润过得青竹的清香气息,却又有些潮热。


他早该知道,单凭自己这点功夫,若他不愿被他瞧见,瞬间便可将他从虚境中推出,可他并没有……


道士伸手将他推开些距离,抿了抿嘴唇问道:“你故意让我瞧见的?”


“既然你已经进入,不如便索性教你看个明白。”竹妖答道,道士刚想反驳自己的法力根本还没让他得到想要的答案便耗光了,竹妖却又接着问他,“怎样?可看明白我的心意了?”


“我……”道士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他立时想起那些笑容,这回他终于寻到一个词可形容,便是暧昧。


他的脸又红了,支吾着说看不明白。


竹妖玩味地盯着他的脸,调笑道:“哟,不明白你脸红什么啊!”


“我……我……”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你也会害羞。”竹妖又笑他,笑了两声忽而勾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怔了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定身符,贴在了那妖怪身上。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他的心情也爽快起来:“这回算是我赢了吧?”




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叶修看着面前这人的脸一时恼一时喜,哪怕不知他忆起了什么,仍觉得极为有趣。


忽然道士大叫了一声,捂住了嘴,满眼震惊地看向了他。


“你这是想起来什么了?”叶修挑眉,而后又忍不住嘲他,“因为一句废物点心恢复记忆,你可真行。”


“我……”他本想反驳,但想起方才那往事,不禁又磕绊起来,脸上不争气地泛起一团红。


叶修看着他的神情便猜出来,道:“我们之间什么没做过啊,现在又来害臊是不是晚了些?”


“谁害臊了!”他头一撇,轻哼一声,“喂,我现在还没想起来全部,你先讲讲我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无非是你本该魂飞魄散,托我妖力所护如今才能再站在此处。”他随口道,又啧啧两声,“可惜啊,得了我的好还不知感恩,反而屡次恶语相向……”


道士听得气闷,这妖怪是从哪里得出自己屡次恶语相向的结论的?偏他又听出他是极力在将这数十年的一切轻描淡写地带过,一时竟当真没有反驳。


人有三魂七魄,少一魂一魄,其余的也会争相逃离,他要花费怎样的精力与修行才能将他的魂魄稳住,可想而知。


他又忆起曾在他记忆中见过的那个笋尖,问:“你将我魂魄寄于竹笋之上?”


“不错,”叶修点头,“我本想等那支竹长成再将你魂魄唤醒,谁知你如此不省心,竟早早醒了还跑了出去,只能再费心思把你掳回来继续以妖力为你续命。”他伸手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仿佛是在泄愤一般,下手力道极大,登时便戳出一个浅浅的红指印。


道士捂着额头痛呼道:“那怎能怪我!”


“那怪我咯?”


听叶修如此反问,他又蔫了声:“好吧,怪我……那我如今究竟算人还是妖?”


“自然是妖。”叶修哼道,“你身上尽是我的妖力,即便还想做人,也是就算自尽也入不了轮回转生了。”


道士对此倒是无谓,既然无量观早已荒废,既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师父师祖,那上一世便全作活尽,这一世已是新生,不妨自在地活。


或许早就像叶修所说,他从来都是满满的凡心,根本不适合修道。


于是他朝他笑起来:“谁要转生了!我可要好好地体会这世间一切欢愉之事!”


“心态不错。”叶修夸赞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叫海无量了吧?还记得你的俗家名字吗?”


道士这才意识到,自他死后,叶修一次也没有叫过他的法号。他比他更早的为他将上一世的故事作结。


“自然记得,我叫方锐。”他道,“竹妖方锐。”


他说罢,天上忽的下起雨来,雨并不大,一如他最初入山之前。他赶忙从叶修怀中夺过那把伞撑了起来。


“竹该喜雨才是。”


“我可是今日才作竹,哪里能适应得这么快?”他理直气壮地撑着伞,又问他,“你真不进来一同避雨?”


叶修答:“也不是不行。”说完便一步跨了进来。


听着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啪嗒声,方锐再次感到脑中有纷繁往事袭来。


——师父云游四方去了,留下衣钵要我传承,我今日便下山去了。


——那便带上这把伞吧,伞骨以我的竹骨制成,承载我三分妖力,遇事虽不足以震慑对方,但多少可抵挡伤害。


那是上一世的叶修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可他最终没能发挥出这伞半分力量,他死于师兄弟的构陷,带着不甘,却仍没有对对方出手。


叶修赶到时,他的魂魄将散未散,倒在地上的尸身怀中却还抱着这把伞。


“这伞也好多年了啊。”方锐开口,叶修愣了一下,以为他忆起往事颇为惆怅,谁知他借着便说,“两人撑也有些小了,等回了思过崖,得做个新的。”


“哦?”叶修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只发出个疑问。


“拿我的竹骨也给你做一个遮风避雨。”方锐答。


叶修明白他这话何意,只笑了笑:“都说了竹子喜雨了。”


小小的油伞勉强遮蔽着两个人,身影渐渐隐没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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